船说欢她的。 而同时,他也明白她的退避和惶恐,因此在那以后,他便慢下脚步,小心翼翼地向她走来,用涓涓细流般的甘泉,一点一滴地渗透到她的生命,滋润那颗干涸了的心。正因为他都懂,所以对于极端消极的自己,他总是给予太多的包容。
薰衣草的花语,本来就是——等待爱情。
而她,也许在更早以前,就已经迷失在那片足以让人溺毙的紫蓝里。
借宿
天色越来越暗,气温也越来越低,幸村终是轻声说:“我送你回家吧!”
普通的一句话像是启动了可怕的魔咒,海蜃的脸色骤然一变,无意识地用力摇了摇头,声音里仿佛有一丝隐约的惊惧:“不……我不能……”
幸村安抚地拍拍她的背,说:“就算是闹矛盾了也得回去啊。再没有你消息的话,柳生该是急坏了。”
“哥……哥哥?”海蜃疑惑地问,“哥哥”这个称呼才出口,心已经感到一阵刺痛。
“嗯,是他刚才问我你有没有来找我,我才知道你跑出来的。”幸村顿了一顿,说,“我从没听过人称‘绅士’的柳生用那么急促的语气说话,他很紧张你。”
海蜃心里狠狠一抽……哥哥……那个……她已经不知道还能不能称之为“哥哥”的人,他心疼的,是他自己的亲妹妹啊!又怎么会急着找她?
“海蜃?”
之前好像停止了跳动的心脏早在温暖之下重新跳了起来,但是想起柳生,心口每跳一下,都抽痛一下。不久前的情景浮现脑海,明明只是几小时前的事情,为什么感觉已经过了好久好久?
柳生会怎么想?他会告诉美智子吗?他们以后会怎么看她?接下来她可以去哪里?刚才潜意识里刻意屏蔽的问题在一片惨淡的空白褪去后无可避免地重新出现,露出狰狞的面目。
“我……现在……”海蜃别过头,压抑着泛滥而起的难过,说,“现在……没办法回去……”
幸村眉头轻皱一下,就算是在普通家庭里,兄弟姐妹间不时的怄气争吵,总也不至于有家不回,可见,他先前的推测再一次得到验证,所谓的兄妹争执里头,绝对是有什么大事。否则,以柳生成熟稳重的性格,海蜃淡然不惊的态度,怎么会出现现在这种情况?
只是,看海蜃似乎无论如何也不想说的样子,幸村只能把疑虑按在心中,思绪一转,定神问道:“不回去可以吗?”
海蜃低着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连她自己都没有答案。不回去如何,回去了,又会如何?
不属于自己的家,有她继续待下去的位置吗?
幸村轻叹一声,说:“你一个女孩子,住到我家来不是那么方便。我带你去老师那里,好不好?”
海蜃抬头望向幸村,眼睛里闪着疑问。
幸村对她安抚地一笑,说:“画居那里客房有很多,借住一个晚上没什么问题,至于原因——老师也不会多问的。”
伊势青川的脾性就是这样,只要是他信任的人,就不会多管。就算是半夜三更满身是血地跑到他家说要找地方躲躲,他也不会问他是杀了人还是放了火就会提供地方。
海蜃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迟疑地点了点头。
幸村牵起她的手,沿着阶梯回到大路上,明晃晃的路灯顺着马路延伸下去,仿似没有尽头,但仍不及天上的繁星耀眼。
朝公车站走去,每隔几米一盏的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了又缩短,拉长了又缩短。
果然,伊势青川看到幸村带着海蜃在晚上来到说要借宿一夜,什么都没问就让人去准备房间,真绪没看出海蜃脸色的黯淡,看到她来高兴得不得了,想跟她睡在一起,不过被伊势以“你太吵了让海蜃跟你同房不是等于叫她今天晚上都别睡了吗”为由拒绝,随后,他就打着哈欠自己回去休息,也不管他们接下来打算怎样了。
幸村将海蜃送到整理好的房间,看她进了房门,自己的脚步停在了门外,微笑着对她说:“明天是周日,你好好休息一下,我下午再来找你。”
什么都不问就替她找到住的地方,还体贴地留给她一个上午的休息时间,说不感激是假的,可是海蜃看着幸村,张张嘴巴,但又闭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然而幸村还是看出了她想说什么,接着说道:“别担心,柳生那里我会跟他说的。”
海蜃这才安心地点了点头,嗫嚅着说:“谢谢……”
“海蜃,我并不想从你口中听到‘谢谢’。”幸村依然微笑着,但空气里仿佛传来了一声很轻的叹息,随后,是他放低了的声音,“我只希望,以后发生什么事,你会来找我而不是一个人躲起来。”
海蜃一怔,立马就意识到幸村这句话并不是“请求”而是“吩咐”。
身为立海大刚刚才退位的部长,他平时表现得再怎么温和,在必要的时候,还是可以很强势的。而他也很清楚自己什么时候该温柔而什么时候该强势。
海蜃没有立即回应,只是在幸村炯炯的目光凝视下,终于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幸村唇边的笑容漾开了一些,伸手摸摸她的脑袋,手指插到那柔软的发丝中,忽地往自己的方向稍微施力,将海蜃的头往前拨了一下,一个温热的轻吻随即落到了她前额。
幸村的唇在海蜃额上停顿了一小会后离开,但他的手仍放在海蜃脑后扶着,稍微俯下身子,他以自己的额头贴上她的,两鬓的鸢紫色发丝垂落到海蜃脸颊两侧,彼此呼吸的鼻息轻轻地拂在脸上,温润得令人战栗。因为靠得太近,海蜃反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见温柔的话就在自己面前响起,通过极近的距离,几乎是直接撞进她的心里——
“你的过去,我来不及参与。可是你的未来,我会守护。”
安置好海蜃,没有去惊动已经去休息的伊势青川,幸村轻手轻脚地走出主宅,顺着石头铺就的小路走出庭院,晚风轻送,空气中弥散着新芽的淡淡幽香,忽然扫到一旁的小丛青翠,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会。
已经开过了一季的秋牡丹如今又回归了沉寂,只有盈盈绿意展示着欣欣向荣的生命力。但是去年秋季时花开的那派风光美艳,摇曳生姿却一直难以忘怀。
幸村微微昂起头,迎望漫天星罗棋布,灿银的繁星铺陈在苍穹之上,仿佛倾泻一地的钻石星尘。踏出了青川画居的大门,他才拿出手机拨通了柳生的电话。那头传来他微喘的声音,好像刚刚完成一场长跑似的——这当然是就柳生长期训练出来的体力而言。
“怎么,幸村,你有海蜃的消息了?”
“嗯,她在我这。”相对于他的焦急,幸村则显得淡定许多,不紧不慢地回答。
那边的柳生似乎轻轻地松了一口气,他的声音恢复了平常的冷静,问道:“她去找你了?”
“没有。”幸村很小心地没让一丝不甘从语气中泄露出去,停顿片刻,他转而问道,“柳生,也许我不该过问,可是,你跟海蜃……并不只是你刚才所说的‘争执’吧!”会让海蜃露出那样的无助茫然,这个所谓的“争执”,一定不小。
伴随这句问话而来的是那头长长的沉默,良久,才听得柳生问道:“海蜃没跟你说什么吗?”
“她似乎并不想说。”幸村垂下眼帘,掩去了眼内闪过的复杂神色。
柳生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现在在哪里?我过去接她回去。”
“她说今天晚上不能回去……我看她心绪有些不宁,把她带到青川画居安顿下了。”听出柳生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幸村没有继续追究下去,说道,“放心,她现在看起来没什么事。”
幸村在“看起来”上面刻意咬重了音。果然换来柳生的又一阵沉默,过了一小会,他才说:“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幸村轻笑一声,说道:“你认为我会觉得这是麻烦吗?”
柳生一窒,幸村的声音继续响起:“柳生,我并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不管那是什么,我已经答应海蜃,以后,会守护她的。”
虽然两人都不愿透露,但幸村隐约知道,这件事极可能关系着什么重大的变故。然而,那些都与他无关。他所要做的,只是信守自己许下的承诺。
“……啊,是吗。”柳生仍旧没什么起伏的声音传来,好像只是平常探讨功课之类无关紧要的话题。
一瞬间,电话两边都静默下来。
在挂掉电话之前,柳生淡淡地说:“明天,我会去接她回来的。”
按下挂机键,将手机放回口袋后,柳生才长长地吁一口气。
总算……找到人了啊!此前一直不安紊乱的心渐渐平复下来,不再跳得那么杂乱无章。
那个女孩……虽然现在明知道她并不是自己真正的妹妹,但见她跑得不知所踪,心头还是无可抑制地弥漫上忧心之情。
车祸后醒来的海蜃,性情大变,但毫无疑问比以前要懂事得多,也让他看到了自己作为兄长的失职之处。曾经,他一度以为这是上天赐予的礼物,让他重新担负起哥哥的责任,去爱护她,关心她。
而今天听到的消息,无异于一道惊雷,狠狠地将他劈中,让他无法反应。
然而,在看到海蜃冲出家门之后,他的意识渐渐回笼,仍是无法忍住对那个少女的担忧。
近一年的相处里,他所有的关怀和照顾是确确实实的,不管那个是不是他亲妹妹,他还是没办法放得下。
怕父母担心,匆匆想了个借口说他们兄妹都不回去吃饭。随即打电话问遍所有他能想到的人,回到空无一人的学校跑着寻遍立海大偌大的校园里头每一个角落,他脑中不断浮现的,是海蜃的脸孔,浮起难堪的表情,然后消失在自己视线里。
再次深呼吸一次,柳生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短短几个小时内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的脑袋仍然像是要炸裂一样。幸村这么做也好,至少,他和她,都有时间可以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拖着疲惫的步伐向校外走去,柳生又将电话拿了出来。
“雅治,不用找了,幸村已经找到她了。”
即便是隔着手机,已经对搭档再熟悉不过的柳生还是明显地听出那头的仁王在听到自己前半句话和后半句时的明显起伏。开头无疑是为了找到海蜃而放下心来,而听到后面则是……
“……果然,还是他吗?”略带一丝苦涩的声音传来,柳生几乎可以看到仁王嘴角那无可奈何的苦笑。
“看来,现在的海蜃,的确不是我可以捉住的了。现在,也真的……只有他可以找到她了。”仁王沉声说完,忽然转换语气,轻松地说,“不过不管怎么说,找到人就好了,对吧!”
柳生的嘴巴微微张了张,想说些什么。
现在的海蜃……雅治,你可知,现在的海蜃,已经不是你的海蜃,也不是我的海蜃了?
然而,最后,他出口的话还是变成了:“嗯,是的。”
这件事,如果雅治知道又会怎么样?他对海蜃的感情,也许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就算是平日再怎么熟知他的性格,也无法断定,他所喜欢的,到底是以前的海蜃,还是现在这个。
也许,就连雅治自己,都不一定能分得清楚吧!
再者,哪怕他确定自己喜欢的是原来的海蜃,知道她现在已经不在这个世界,难道不是再一次给他重击吗?但若真如他此前所说,重新爱上了现在这位……
柳生拳头一紧,眼镜闪过一道亮光。
就算是他自私也好,他仍不愿,自己的妹妹,在她曾经深深爱过的人心中的地位被抹杀取代。
对不起,雅治,在我想清楚之前,就连你,我也不能说出口。
回家
海蜃本以为她这夜会辗转难眠,但事实上,她几乎是刚一沾枕就立刻入睡,比平时更加神速,而且,一夜无梦。
那些不时会出来困扰着她的恼人梦境通通消眠没有出现,让她睡得极其安稳。
也许,这个晚上,她是真的筋疲力尽了吧!
到第二天睁眼时,阳光已经透过薄薄的窗帘洒进屋内。海蜃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灯,为那不熟悉的形状恍了一下神,转过头,入目的竟不是那片粉红色的海洋,让她更是一愣。
慢慢地,意识清醒过来,她才想起,这并不是自己的房间——啊,不对,应该说,不是海蜃的房间。
她闭了闭眼,一点想要起来的欲望都没有。
忽然,隔着门板,房外传来压低了的对话:“海蜃姐姐起来了没有?”
“还没呢!她昨晚来的时候已经挺晚的,应该很累了,真绪乖,先别吵海蜃姐姐啊~”
“好嘛!不过潇湘姐姐,等海蜃姐姐醒了要告诉我啊。”
“好好好,我会告诉她的。自己先去玩吧!”
然后,便是“噔噔噔”地跑远的声音,而另一个足音也渐行渐远。
她们的交谈让海蜃彻底醒过来,想到自己正在青川画居,纵然再不想起来,还是逼着自己从床上坐起,把昨晚幸村不知道去哪里给她借来的睡衣换下,穿回自己的衣服,把床铺整理好。出门走到洗手间用手捧着清水泼了泼脸,抬起头,镜子中那熟悉又陌生的容颜满脸水珠,前额的碎发沾湿了粘在脸上,一双眼睛又红又肿。
海蜃用冷水拍了拍眼睛,才拿面巾纸擦干脸,再看了看镜子,双眼总算没肿得那么见不得人了,她想了想,又用力拍拍脸颊,让过于苍白的脸蛋浮上几分血色,整顿好一切后,才开门出去,走到楼下客厅处,却发现里头空无一人。
她沿着走廊走到前头的画室去,果然远远地听到人声。星期天会有很多孩子来这里学画,而现在已经早上10点多,人也该来了不少了。
“啊,海蜃,起来了?”刚好从转角处出来的潇湘看到她,笑着招呼道。
“嗯,潇湘姐早安。”
“早啊,对了,你先去吃点早餐吧!”潇湘说着,将怀里抱着的几个纸卷丢给了旁边另一人,过来搂过海蜃转身回到客厅那边,然后她自己熟门熟路地跑进厨房,不一会就端出了还冒着热气的稀饭和包子。
闻到香味,海蜃才想起,自己昨天晚上连晚饭都还没吃,肚子早就饿过头了,现在看到摆在面前的早餐,她才又有了食欲,没有拒绝,谢过潇湘后拿起了筷子。
潇湘早就吃过了,坐在旁边双手搁在餐桌上跟她说道:“今天老师要去东京参加个什么拍卖会,云上前辈一早就来接他走了。他交代说你今天在这里随意,想干嘛就干嘛。”
“嗯。”
“对了,之前你还没起来的时候真绪就在找你玩呢,不过这会人又不知道跑哪去了。”潇湘说着,忽然手机响起,她赶紧拿起来接,“么事么事……啊怎么了……我上次不跟你说过了吗?就在我靠近门口的左边第一间啊……没有?我一直都放在那里的怎么可能没有……好啦好啦我现在过去就是了,真是,一刻都不让人消停。”
挂断电话,潇湘对海蜃抱歉地笑笑,正想开口,海蜃就先说话了:“潇湘前辈有事就先去忙吧,我吃完就过去画室。”
潇湘看了海蜃一下,忽然温柔地一笑,什么都没说,起来拍拍她的肩膀就离开了客厅。
转头看见她的背影消失在外头,海蜃心中轻轻一叹。
……都是些,体贴的人呢!先别说她昨天莫名其妙地跑出家门来到这里过夜,现在还顶着这么一双明显的核桃眼,但她还是什么都没问……海蜃忽然感到心安许多,早上起来时的忐忑也渐渐消去。她此刻最怕有人问起事情始末,因为她压根就不知道该怎么说。
吃完早饭,将碗碟端进厨房顺手洗了,她才回到前面的画室那去。
真绪果然是跑得不见人影没有来缠她,越过一间间的和室,偶然有一两间的门敞开着,可以看到里头的孩子专注地进行写生。
海蜃一直来到走廊尽头的那间和室,里头的摆布跟她两天前离开时还是一样,她穿过房间去拉开了面向庭院的纸门,一阵混杂着竹香的微风吹来,带响了后头被压在纸镇下的宣纸。早春的暖日落下温柔和煦的柔和光线,让人觉得仿佛置身于某个温暖的怀抱。
那张俊美得让人生妒的脸闪现脑中,笑容温暖得犹如三月晨阳。
房檐挡不住整片天空,万里无云的苍蓝色穹苍纯净明媚得让人好像只要一直看着它就不会再产生任何多余的想法。庭院里的大片竹子哪怕是在最严寒的冬季里依旧碧青,看着它们根本就看不到四季更替。只有小池塘边上矮小的不知名植物在沉眠了好几个月后再次冒出绿色的脑袋向人们宣示着冬去春来。
冬去春来。
是否在雪融的刹那,就能够听到花开的声音。
和风轻拂,海蜃让纸门开着,退回去房间内,支起画架铺上新的画纸,拿起水彩在调色盘上挤出了蓝色颜料,加一点水调浅,一片天蓝攸然化开。画笔蘸上饱满的色彩,扬手扫过,白纸上出现天空的颜色。
海蜃马上就进入了专注的绘画状态中,仿佛与外世隔绝一般,全然沉醉于自己的天地里。只有画画,心无旁骛地画画,她才能够摒除脑中一切想法,不再为之困扰。
天空展现,竹林展现,到池塘边那带着湿意的圆润石头,摸过深灰色颜料却发现那管颜料不知什么时用光,不管怎样用力都挤不出半点来了。海蜃眉头轻皱一下,看着画纸上还有一角的空白,放下空了的颜料管,想了想,转身走出自己的画室。
幸村平时画画的画室就在隔壁,就先过去借用一下颜料好了,反正画居里的东西其实都是公用的大家平时也很习惯互相借来借去。
推门进去,画室收拾得十分整洁,海蜃径直走到摆放画具的桌子上,打开水彩盒,手指顺着排放得整整齐齐的颜料管滑过去,最后停在了深灰色那支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