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朋友,从一开始,就是因为她“柳生”的姓氏。 只是,以前的海蜃从来不会想到这些,也没有如此清明的眼神,光是被直勾勾地看着就觉得自己所有心思都无所遁形。
“海蜃,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听了那些人的胡说八道所以不高兴?”中川本是想岔开话题,无意中做出这个臆测后却觉得越想越是这么一回事,便认定海蜃必定是因为听到谣言心里不高兴才说出这么反常的话,顿时松了一口气,笑道,“你别介意。那些人都是嫉妒你异性缘好才乱造谣的。我一点都不相信哦!我最了解你了,你怎么会是那种人!你千万不要气到自己才好。”
海蜃不由得失笑,又是流言,流言有时虽利胜刀锋,不过那得要割到肉才会痛。这些没有根据的人云亦云,又是些不相干的人乱说的,于她何干?
而且,这种话,由中川口中说出来,尤为讽刺。她口口声声说是自己也不相信,但她在教室外听到的那些讨论时,又怎么会认不出她的声音?那时的她,又何尝替自己说过半句话?
看到海蜃脸上浮起了似笑非笑的神色,中川心虚的感觉又重新回来,忽然间,她似乎看出,海蜃对那样的谣言,好像是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否则,她早就跟以前一样跳脚大骂了。如今,看她的表情,竟让中川产生错觉,觉得沸沸扬扬的流言中,只有海蜃才是冷眼在旁看戏的那个。
“海……海蜃?”这样的海蜃不仅陌生,更让她觉得不可捉摸。
轻叹了一口气,海蜃还是决定不再走迂回路线,直接挑明白了对中川说:“美幸,如果我不是柳生比吕士的妹妹,你我还会是朋友吗?”
“你……你说什么啊?我们当然是啊!”中川立马大叫,脸却不由自主地涨红了。
相较于中川几乎有些气急败坏的模样,海蜃显得冷静很多,她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对面曾经属于海蜃的“旧友”,半晌,她垂下目光,平静地说道:“美幸,我有个妹妹,长得很可爱。一直以来,都对我很好很好。在旁人看来,她这个妹妹对我是没得说了。就连我,也一度认为她是真心待我的。”
中川一怔,显然没有赶得上海蜃话题的跳跃。
“可是,就是这个妹妹,突然有一天,我从她嘴里听到,她对我好,不过也只是拉拢人心的一种方式罢了。”海蜃嘴角扯出一丝嘲讽的笑意,那一段深藏的往事,要说出口,原来也不是那么难,“那些编造谣言的人,不过是闲来无事消遣,如你所说,也不是什么恶意。但你知道一个人最可怕的地方是什么吗?就是当她对你微笑的时候,你永远不清楚,她到底是打算帮你,还是想要利用你。”
海蜃回来之后,还是第一次对中川说那么多话,只是,就算前面不懂她说的什么妹妹,到这里,中川也完全听明白她的意思了,一直掩盖在友善之下的心思被赤裸裸地揭露,她脸上腾起羞怒,红着脸说:“你……你要说什么就直接说出来,还编什么故事?!你哪来的什么妹妹?”
海蜃轻轻叹一口气,目光有些游离,幽叹地说:“是啊!我哪有什么妹妹?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她的妹妹,早就失去了。或者,她从来没有过。
她这么坦诚地承认,中川美幸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愤愤地瞪着海蜃,本以为海蜃回来后性子温和了许多,不若以前任性妄为,该更好说话才是,却没想到她竟对自己一再躲闪,现在更是用暗喻几乎把话都挑明,虽气她不留情面,但终究却是自己理亏。最后,中川美幸有几分恼羞成怒地说:“哼!不过是个刁蛮小姐罢了,那样的个性谁受得了!既然你都说明了,我也不怕告诉你,若不是为了柳生学长,谁愿意忍你!你不用尽是说些阴阳怪气的话,别以为我真稀罕做你朋友!”
中川美幸气极说出的话毫不客气,但反而让海蜃微微笑了笑。这样说清了,其实心里更舒坦。毕竟对着不喜欢的人还要强装愉悦是件辛苦的事。现在虽然一场同学,正式撕破了脸以后在班上见面肯定少不了心存芥蒂。但起码,中川不用再在她面前装出好朋友的嘴脸,自己也不用被她不时缠上了。
海蜃心下一时竟然轻松了许多,原来很多话,藏在心里,还不如直接说明。要是当初她也当面向尹津问个清楚,是不是也能豁然一些?
只可惜,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永远都没有机会知道了。
历史只有一次,过去的事情,不管是抱有怎样的遗憾,都无法重来。
中川美幸见海蜃脸色丝毫未变,仿佛自己的话根本无法影响她半分一样,怒意更炽,跺脚离去。
直到中川走远,海蜃才低下头,默然地转身,举步欲走。但眼前却出现一双皮鞋,在立海大男生校服裤管之下。她抬起头,视线正对上从三楼下来站在楼梯口的柳生比吕士。
眼镜镜片将他的眼神掩去,脸上跟往常一样没有太明显的表情起伏,但不知为何,海蜃却感觉得到他身上传出的气息分明不同平日,仿佛镜片之后,炯炯的目光正以一种若有所思的眼神盯着自己。
他……都听到刚才的对话了?
忽地,海蜃心底蓦地升起一股隐隐的不安,连她自己都无从解释。
关于尹津的事她不过是有感而发,很自然地说出。只是不知道,柳生比吕士听到会作何感想。精明如他,能听出多少端倪。
想到这里的同时,海蜃心里又是一惊——从何时起,她开始介意起别人的想法?这个世界的生活,所谓的父母哥哥,对她难道不都是可有可无的吗?从到来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只是顶着海蜃的身份做她自己,并不在意其他人的态度。那她现在又为何突然担心起柳生会听出不对劲的地方?
难道说,她已经完全地接受了自己成为柳生海蜃,甚至开始在意起这个哥哥,还有这个世界了吗?
这个想法让海蜃静默许久的心房有了一丝起伏,来到这个世界,她就在不经意间一点一点地改变。一直以来,她以为只要在自己身边筑起高墙,不去靠近任何人,就不会受到任何人的伤害。前世如此,今生本应亦是如此。本以为心已冷,情难动。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心防似乎已经越发脆弱起来?
中川美幸的话对她不会产生任何伤害,因为,人只会被自己在意的人所伤。
但是此刻,她却发现自己不愿去想,若柳生比吕士灼灼的眼神看出自己并不是他以为的那个妹妹时,事情会变得怎样。
用力闭了闭眼,海蜃抬眼,眼内已是素日的清冷,目光直接迎向依然站立在楼梯口没有说话的柳生,她开口叫道:“哥哥。”
疑问
柳生推了推鼻梁上根本没有掉下的眼镜,脸色一派平静,看起来跟往日似乎并无异样,却又好像稍微有些不同。
猛地,海蜃意识到他的不同从何而来——柳生最近对她是越来越关心,即便个性平冷,但看到她时也会暖化一些。正因为他此刻跟平时在其他人面前一样面无表情,才显得感觉怪异。
只是,除此以外,他就没有表现出其他特别的情绪,听到海蜃叫自己了,他才淡淡地说:“可以回家了吗?”
“嗯。”海蜃点了点头,不再多说。
“那就走吧!”柳生走过来,跟早上出门时一样很自然地接过她的书包,继续下楼。
海蜃只停住一秒,就跟上了柳生的步伐,跟以往一样,始终走在他身后略半步的距离。
他不问,她便不说。这是海蜃一贯与人相处之道。
走出教学大楼,向校门口走去。两兄妹都可谓校园的风云人物,再加上海蜃今天刚成为最新话题的主角,走在校道上,不少人或明或暗地将目光投注于他们身上。然而,那都无法影响他们任何一个。
“哟!比吕士,蜃蜃!回去了?”爽朗的男声从后头传来,不一会,仁王就出现在他们身边,并肩走着,周遭投来的视线自是更多。
柳生轻轻地扫他一眼,平淡地问道:“你今天不是做值日吗?那么快就完成了?”
“效率,效率嘛!”仁王嬉皮笑脸地说着,习惯性地一手搭上了搭档的肩膀,却是偏头对海蜃说,“蜃蜃,今天过得怎样?”
“还好。”海蜃言简意赅地总结了她的一天生活。她知道仁王问这句话是因为还担心她会被周遭的流言伤害,但一天下来,除了最后中川美幸的突然出现造成了点状况之外,跟往日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仁王朝她露齿一笑,如朝日般明朗,然后才转过头去看了看搭档,长久的合作和相处让他早在伸手搭上对方肩膀的时候已经察觉到他的一丝异样,心头掠过疑惑——这家伙明明放学说再见的时候还是好端端的,怎么才短短时间好像气场就不一样了?
“比吕士,怎么好像有点怪怪的?该不是才跟我分开一刻钟不到就开始想我了吧?”将疑问埋在心底,仁王故意开玩笑说。
对于他这种一天三餐外加宵夜经常拿出来开的玩笑,柳生平日多是不理不睬随他闹,有时会瞥他一眼用来传递“无聊”的信息。 但是今天他却开口说:“雅治,你都玩不腻?”
这一句反问,更是肯定了仁王的想法。柳生比吕士现在真的是有点不对劲。
他们之间的默契是,一方想倾诉时,另一方绝对奉陪,但若本人不想说,那对方也绝不主动追问。
再亲密无间的搭档,也需要私人空间。况且,他们都相信对方有能力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从来无须担心。
因此,尽管发现了柳生的不妥,仁王也很识相地没有逼问,只是有力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
柳生转头,看到仁王脸上挂着那熟悉的笑容,就已经知道自己浮动的情绪被他察觉,也知道他表示除非自己主动说起,否则他不会过问。停顿片刻,他对仁王点了点头。
只有他们两人才明了的交流方式,传达出对彼此的信任和支持。
走到校门,柳生家的车子已经停在门口,仁王轻快地跟两人道别,潇洒地将书包甩到肩上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背对着他们挥了挥手,白色的小辫子在脑后一晃一晃的,如同主人一般随性随意。
上了车,车子开始在公路上平稳地行驶,车厢内却是一片静默。
这样的安静其实并不特别,不知从何时起,柳生兄妹上课的路上,就是弥漫着这般沉默的。柳生不会开腔,海蜃也不会主动打破沉默,就那么各想各的事情一路到家。而且,海蜃那时常常在课后还会跟别的同学出去玩,又或是跟仁王去约会,已经极少跟柳生一同回家去。只是,在她车祸过后重新上学开始,柳生在车内会问起一两句她在学校里的情况,哪怕是很简单的一句学业还能不能跟上。
静默,伴随着若隐若现的压迫,使得车厢内的空气慢慢凝结起来。
海蜃的目光放在窗外飞逝的景色上,脸上虽然没有表现出不同,心思却再无法像惯常一样平和,就像平静的湖面下,潜藏着那一股隐隐的乱流。
“海蜃。”终于,柳生清冷平稳的声音打破了满厢的沉默。
“嗯?”海蜃将视线从外头收回,转头看向柳生。
再怎么冷静,终于还是忍不住要问了吗?
“你刚刚……”柳生斟酌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开门见山地直入主题,“跟中川的对话,我都听到了。”
“嗯。”海蜃垂下了眼帘——果然如此,他确是听到了全部才表现出那些许的不同的。
柳生张了张嘴,最后,却只是叹了一口气,轻得连就坐在旁边的海蜃都几乎没有听到。
又一阵静默开始弥散开来。
半晌,柳生才重新开口说:“海蜃,那样的朋友,不要也罢。”
“……我知道。”海蜃本以为柳生会对她那个关于“妹妹”的说法提出疑问,却没想到他竟是说出这样的话。略略顿了半秒,她轻轻地回答。
柳生没有再说话,撇开了视线,看出窗外。
海蜃见状,心里竟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也扭头转回窗外,与柳生各自看着两边飞逝的街景。
然而,柳生心头却并不如他所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虽然没有多问,但是疑惑未减丝毫。
他比谁都清楚,海蜃是柳生家最小的女孩,她哪来的什么妹妹!
虽然那有可能只是为了暗讽中川美幸编造出来的故事,而海蜃自己后来也说是随口说说的,但是,她讲述那个故事的神态和语气,他却无法不放在心上。
当时海蜃和中川站的位置都是侧面对着自己,所以他无法看清她的全部表情,然而,声调中的茫远分明弥漫着淡淡的忧伤,嘲讽之中隐隐蕴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惆怅以及……怀念。
若是一个编造的故事,又怎么会有如此深刻的感情?那样一份怀念,又是从何而来?
她的妹妹,哪来的妹妹?
他一直以为海蜃的生活很简单,每天不是去缠仁王,就是跟那些猪朋狗友鬼混在一起。逛街购物,唱卡拉OK,谈论明星、八卦,攀比名牌……几乎是做尽一切在他眼中肤浅无聊又没营养的事。
那样的日子,又何来这样的情绪?
他的妹妹,到底是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才会表现出这种虽不强烈却让人揪心的感伤?
回想起来,她醒来之后,太多的事情有所改变,仅仅是一场车祸的解释,似乎过于单薄。
只是,除此以外,却又没有更多理由。
越来越多的疑问堆积在心头,一向精明的脑袋居然没办法看出任何端倪。而素来优秀的口才也毫无用武之地。面对海蜃,他根本没有办法问出口——因为,他连要问什么都不知道。
所有学科全优的柳生比吕士,第一次感到一种无力的挫败。而且,挫败的来源竟是归结于那个忽视已久的妹妹。
左手覆上额头,他无声地再叹一声。半偏转头,眼角余光看向海蜃,她单手托腮撑在车窗上,跟往日般专注于外头景致。白皙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平淡无波。这样的表情,柳生无数次在镜中看到过。
突然之间,一个荒谬的想法窜进了他的脑袋——
眼前的这个,到底还是不是他的妹妹,柳生海蜃?
他先是被自己的想法一惊,随之失笑。那样的脸,那样的声音,那样的身材,除了海蜃,还能是谁?而且,自她出事被送进医院后,一直有人牢牢看顾,难道还能换了人不成?
想到这里,柳生硬是将心中所有的疑惑掩下,伸手摸了摸海蜃的脑袋,在海蜃惊得回眸看他时,对她扬起淡淡的笑容。
这,是他唯一的妹妹啊!
赛事
流言这种东西本来就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尤其是当事人通通表现出无所无谓的样子,丝毫没有作出任何反应,讲多了,当初那股兴头也便慢慢地淡下去了。
而那次被柳生听到的对话,虽然像在十里平湖上投进了一块小小的石头,微微泛起圈圈涟漪,但是,石头沉底后,湖面又再回复平静——至少,是表面上的平静。至于湖底的暗涌是否有所动荡,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日子还是一样过下去,跟往日并无太大不同。转眼间,便又到了周末。亏得金太郎几乎是夺命追魂式的短信连环轰炸,海蜃想忘记今天是他们比赛的日子都难。
独自坐车来到东京,一出车站就看到财前和金太郎。
金太郎远远地就隔着人群朝她大声招手打招呼,财前脸上挂着微笑,耳上一排亮晶晶的银色耳环在阳光下尤其闪亮。他一手插在裤袋里,另一手仅挥动了一下,很随性的动作,却已帅气得让路上其他女孩子脸红心跳。
海蜃脸上不由得泛出浅浅笑意,走向他们。
“海蜃!你怎么现在才到啊?等死我了!”金太郎一看到海蜃走近,就扯着他的大嗓门叫嚷。
“不好意思,要你们久等了。”海蜃抱歉地说,看了看时间,有点担心地问,“你们现在才过去来得及吗?”
“没关系。今天我是第一双打小金是第一单打,是最后两场的比赛,肯定赶得上。”财前说完这句,像是想到什么,对海蜃笑道,“搞不好学长们前三局就把对方解决了,还用不着我们上场呢!”
“啊?不要啊!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今天可以跟怪物对打的说!我一定一定一定要去打啦!”金太郎一听到有不需要上场的可能性,立马不干了,当即就嚷嚷开来。